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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想也是,要是宫里有啥差事与罗师兄靠边,不妨介绍给他也成,便笑嘻嘻说:“那我就谢谢了!走,咱哥俩好好喝几杯。”
唐寅的山水图失而复得让我欢喜了好多天。
人有了宝贝总忍不住要炫耀,否则神不知鬼不觉也没啥意思,于是我请来宫里字画库的秦鉴赏师,把画给他看请他鉴赏。秦鉴赏师看了恭喜我说这是真品。我问秦鉴赏师,宫里究竟存有唐寅这画没有。秦鉴赏师还是笑而不语。我知道他受宫里规矩约束,也不强求,只是暗自猜测宫里大概没有,心里不免得意。
秦鉴赏师来我家鉴赏画的事不胫而走,宫里爱好字画的人纷纷向我打听,连毛大臣也被惊动,找我去问话。周爷知道了把我叫到他案房关上门说事,问我哪儿弄来这幅画。我如实相告。周爷不信,说别说师兄弟了,就是亲兄弟出手也没这么重。我说一半是送我娘的。周爷说送娘的也要打问号。我生气了说周爷您啥意思,罗师兄相当于我们自家人,送点礼算啥,总不至于又是蒋爷的阴谋诡计吧。周爷说是不是与蒋爷有关不知道,反正要我居安思危,谨小慎微。我鼻子哼一声,不搭理。周爷甩着食指说:“你啊你,叫我说你啥好。”
我们正闹别扭,毛大臣突然大驾光临,一进我案房就关门,左右一瞧压低声音说:“崇孔你那画在哪儿?让我再瞧瞧,好像……”周爷插话说:“发生啥事?”毛大臣说:“也不是啥事,只是觉得眼熟。”我心里咯噔一下,刚才周爷还教训我要居安思危,谨小慎微,难道我又出错啦?便小心翼翼地说:“禀报毛大人,我的画在家里,如果大人要看我这就取去。”周爷说:“大人刚才说眼熟啥意思?是不是大人在哪里见过这画?”毛大臣说:“崇孔你去取画。”我顿时觉得要出问题,掉头就往家里跑,边跑边想周爷的提问,毛大臣说眼熟是啥意思?好像是见过这幅画,那在哪儿见过呢?要是在琉璃厂见过就没事,要是在宫里见过……我大吃一惊,宫里有这画吗?我一再问秦鉴赏师他都笑而不语,难道宫里真有这幅画?
我跑出宫跑回家取了那画就跑,惹得娘和媳妇惊叫“出啥事了”,也顾不得解释,边跑边想,即或宫里有这幅画,宫里的是宫里的,我的是我的,毛大臣为啥大惊小怪?难道宫里有了我就不能再有?不对不对!一幅画怎么会宫里有我也有呢?只能一处有啊。更不对更不对!我有了宫里就不应该再有,没有分身术啊。那是……难道宫里的画不在了?难道我这幅画就是宫里原来那幅画?我一想到这里,顿时吓得四肢无力,瘫在地上。
我叫人背我回到内务府,把画给毛大臣。毛大臣边看我的画边嘀咕:“怎么会这样?”周爷问:“大人在哪里看过这画?”毛大臣若有所思地说:“好像在……肯定在宫里。这是宫里的藏画。”周爷大吃一惊说:“啊?这是宫里的藏画?”我正萎靡不振,一听这话顿时跳起来说:“这是宫里的藏画啊?不可能!不可能!是我师兄送我的!我师兄是在琉璃厂彭记古董店买的!不信你们问他!”
毛大臣问我:“你师兄是谁?有没有出身?”我说:“他是百姓,在古字画店做掌柜。”毛大臣说:“琉璃厂哪个店铺?”我恍然一惊,没问罗师兄,顿时张嘴说不出来,结结巴巴说:“是……我忘记问他了,不过我可以去问他,他是我爹的徒弟、我的师兄。”毛大臣问:“你这就去,坐我的车去,快去快回。”我掉头就走,可走到门口抠头皮,往哪儿走?罗师兄没告诉我住处啊,急得一拍脑袋说:“我咋这么糊涂呢!”周爷问:“怎么啦?快去啊!”我说:“我……我不知道他住哪啊。”毛大臣和周爷气呼呼异口同声:“啊?你……你开啥玩笑!”
这是我进宫十几年来最狼狈的一次,面红耳赤,语无伦次,有口难辩,被自己最尊敬的人怀疑,那滋味啊,像弄翻食柜,酸甜苦辣不是个味,只觉得头昏脑涨,全身发热,不知如何是好。毛大臣和周爷又说了些什么也没听进去,直到毛大臣气冲冲走了,周爷大声说话我才明白过来,问周爷:“您刚才说啥?毛大臣走啦?”周爷说:“你也别急,事情还没弄清楚,也不知道你手里的画是不是宫里的画,更不知道宫里的画还在不在,也许……”我说:“但愿还在。我这就找秦鉴赏师去。”说罢要走,周爷喊住我说:“别去,毛大臣已打探去了。毛大臣要我们沉住气,什么也别说,什么也别动,以静制动,看看有啥反应再说。”我说:“难道这又是蒋广宗的阴谋诡计?”周爷说:“不知道。先别瞎猜。注意,一定按毛大臣的吩咐办,不可造次。”我说:“是。”我和周爷都是五品,都是内务府品膳处总管,周爷多个领班总管,我多个总编撰官,算是平起平坐,但周爷是我师傅,一日为师终身为父,我应当我也愿意听周爷的。
下了差回到家,我迫不及待把这事跟娘和媳妇说了,只是打了埋伏,没有说宫里那画要是不在了的后话,就已经吓得她们战战兢兢。娘说:“这就犯事啦?”媳妇说:“那你还不快把那画还给罗师兄?我说嘛,天下有白占便宜的事吗?”我说:“我往哪儿去?你给指个道儿。”媳妇哭兮兮说:“你冲我发啥火啊,快问娘啊。”娘说:“娘知道啥?娘要知道做总管了!”我说:“好了,你们别闹了,让我安静,想想哪儿找他去。”娘说:“我知道去哪儿找。”我和我媳妇大吃一惊,异口同声问:“哪儿?”娘嘻嘻笑说:“儿啊,别瞧你五品,娘是六品比你强。”我说:“都啥时候了还逞强,快说去哪儿找。”娘说:“找你黄师兄、王师兄去。”
只能如此了。于是我饭也没吃就出门,骑了匹马嘚哒嘚哒往城里赶,赶到城里天也黑了,急忙去宫源居边上那胡同找到黄师兄,见着他一把拉上往外走去找罗师兄。黄师兄吃了饭正在灯下督促孩子读书,被我这么一搅,糊涂了,边跟我往外走边说:“你听我说,我哪知道罗师兄住哪,我们多年没联系啊。”我丢了他手说:“你不知道啊?我娘怎么说你知道呢?”
我进屋坐下喝水,把这事跟黄师兄说了。黄师兄说:“怎么会这样?”黄师姐从厨房出来说:“这姓罗的多长时间没打照面了,你咋送他东西呢?”我说:“不是我送他东西,是他送我东西。”黄师姐说:“这不得了,送你就收下呗,还追着还啊,你傻不傻啊?”我说:“我的姐您听偏了,这画收不得。”黄师姐说:“啥收不得?烫手啊?”我说:“可不是烫手咋的。”黄师姐说:“烫手还收啥?”我说:“没想到有这一出啊。”黄师兄冲他媳妇说:“别闹别闹我想想,好像你王师兄见过他。走,我带你找去。”
这一去就在北京九城瞎逛大半夜,先去西城找王师兄,不在,说是喝酒去了,再由他儿子领着满街找,还好找到了,拖出来一问说是知道住东城啥胡同,去就知道,就跟王师兄去东城,可到了地黑灯瞎火找不着北,别说没找着罗师兄,连回家的路也没找着,在那一片胡同转过去转过来,差点被巡夜兵爷抓城楼子去。第二天我不甘心,和黄师兄、王师兄去琉璃厂找彭老板,可人去屋空,谁也不知踪影。
我告别两位师兄,骑马回到宫里案房,大半晌做夜游神,这会儿犯迷糊,伏在桌上就睡过去了,直到被人推醒还不耐烦,听说毛大臣找,像是大冬天一桶冷水从头淋下,马上清醒,起身往毛大臣那儿跑,边跑边想阿弥陀佛菩萨保佑,到得毛大臣案房,周爷已到,也顾不得礼节进门就问:“毛大人可有消息?”周爷说:“注意……”毛大臣说:“瞧你模样没找着你师兄吧?也别急,听我说。我昨晚想了想,这事蹊跷,没有道理可言,便不可施加人力,倒是任其自然发展或许还有救,自个儿不要惹事了。”
我知道这是老成持重之言,但因为文化有限听得不甚明白,心里只想到宫里那画还在不在,毛大臣却没了下文,不禁有些失望,想问呢又怕周爷说“注意”,便欲言又止没说出口。周爷说:“大人说得是。大人的意思就别去惊动字画库了,免得自个儿没事找事。”
我实在忍不住说:“这怕不妥吧。不弄清库里有这画无这画,我这画就不踏实。”
毛大臣说:“不妨说说你的意思。”
我说:“得马上找字画库看看那画还在不在。”
毛大臣说:“要是在或是不在又做何处置?”
我说:“要是在就没我啥事了,萨满的事还等着我捣鼓,要是不在啊得想办法说清楚啊。”
毛大臣说:“要说不在了会怎么样?”
我说:“那就不得了啦,得马上禀报追查。”
毛大臣说:“要是不闻不问呢?”
我说:“宫里字画库几十万件字画堆着就堆着呗,谁有工夫查看啊!”
毛大臣说:“那你这事呢?”
我说:“就没我啥事啦。”
毛大臣说:“我的意思就是这样。”
周爷说:“这下明白了吧。”
我说:“大人的意思原来是我的意思啊?”
周爷马上说:“注意……”
毛大臣哈哈笑,甩着食指说:“你啊你,可以做内务府大臣了。”
我们哈哈笑。
我明白毛大臣的意思,款文的话叫一动不如一静,我的话是蒙混过关。紫禁城字画库的字画堆积如山,上千年老古董应有尽有,不说翻找,人进去就闷得慌,如要翻找动辄成灰,如再翻找则灰尘扬起,把人裹住。我觉得毛大臣这办法好,我们不去查谁也不去查,不查就没事;我们要去查,查到有是多事,找到没有是自讨苦吃。
于是我便安心做我的总编撰,还随时留意萨满院子新动向,听内线说了个新情况,蒋爷常去萨满院溜达,说是关心萨满太太的伙食,便要内线注意他说些啥。张贵人宫的白云姑娘又传来消息,说萨满太太院的郝总管和张贵人还有往来,还说萨满院的赶车夫黑娃可能知道食材的事。白云和阳太监快要出宫了,我得抓紧时间弄清张贵人究竟还有啥事。
就这样过了几天,我也渐渐睡得安稳了,可这一天传来消息,西太后要看我的画,吓得我三魂散了两魂。消息是周爷告诉我的。周爷说是毛大臣告诉他的。我问毛大臣在哪儿。周爷说去储秀宫了。我问周爷怎么办。周爷说得等毛大臣回来商量。我说毛大臣没回来怎么就有消息了。周爷说是毛大臣叫人回来传的话。我急得团团转。周爷显然也稳不住了,连连跺脚。西太后怎么知道我有这幅画呢?西太后为啥要看我的画呢?难道宫里那幅画没了?难道西太后看画是假,拿我把柄是真?我在案房走来走去转圈。周爷也沉不住气了,也转圈,还边转边自言自语:“不是他是谁!不是他是谁!”我问您说谁。他说是谁你还不知道。我说您说蒋广宗吧。他说不是他是谁。我说我说是他嘛您不信还叫我别瞎猜。他说怎么跟我说话。我赶紧赔礼认错。周爷甩着食指说你啊你。
我们正这么磨嘴皮子,毛大臣回来了,叫我们这就过去。我们赶紧起身去毛大臣院子。毛大臣见我们进去,忙挥手说:“免礼免礼,坐下说话。”我们就坐过去与他对坐。毛大臣严肃地说:“刚才西太后召见说了看画的事,我只好如实禀报,把崇孔你得到这幅画的情况作了简略汇报。西太后听了没吱声。李统领一旁插话说这画是稀罕物。西太后便说得瞧瞧。我赶紧说崇孔这两天跑北京城酒楼饭庄编膳谱,回来就送过来。李统领又插话说这画是稀罕物。”
我听了如五雷轰顶,顿时脑袋轰轰响,李统领都说这画是稀罕物说明宫里没有啊,要是有还稀罕个啥,而宫里应该有却没有意味啥?我不敢往下想。
毛大臣接着说:“我说了这事蹊跷,既然有人挑起西太后看这幅画,我们就不能无为而治了。这样吧,周宗你去找秦鉴赏师,请他落实一下宫里这幅画究竟还在不在。我呢进城去琉璃厂办件重要的事情。”周爷说:“是。我这就去。”我见没自己啥事,不理解问:“请问毛大人,下官干啥?”毛大臣说:“你不能动,就留在案房吧。”我说:“这事是我引起的,我不能袖手旁观。”毛大臣说:“好,那就安排你转移他们视线,掩护我们。”我说:“是。请问我怎么掩护你们?”毛大臣说:“你就在案房办差。他们就会围绕你转。你不就掩护我们了吗?”我恍然大悟,说:“明白了,保证完成任务!”我们哈哈笑。
周爷奉命去找秦鉴赏师,开宗明义说了毛大臣的意思,请他代为在字画库查找唐寅的山水图。秦鉴赏师是镶黄旗。毛大臣是镶黄旗旗主。秦鉴赏师是毛大臣的奴才。主子吩咐奴才,不敢不听。再有一层,秦鉴赏师是毛大臣的旧属,是毛大臣当年培养的。所以周爷这么一说,秦鉴赏师一口答应,说立即去查。周爷说我就在这儿坐等,你忙你的去。
秦鉴赏师在宫里管字画库二十年,不说十几万件字画都记得,起码上万件一级品记得一清二楚。他一翻登记簿便找到这画名录番号库存位置,便写了张条子叫徒弟去内务府请来这库房的钥匙,然后说声稍等,带着徒弟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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