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欧文在这栋宅子里过得非常舒适。对于一个曾经在海上漂泊、四处为家的人来说,有个柔软乾净的床铺和暖气的房间,他就觉得如置天堂。
这栋老房子内部曾经翻修过,却在枝微末节处留下它的歷史。例如通往二楼的楼梯旁,那尊暗黄色的天使铜铸像。「铸像上面的灯泡是后来装上去的,妈妈说天使就该点着烛火守护这个家。」芙拉达说。
夜晚时,芙拉达会将灯点亮,有时会拉着欧文在楼梯下的空间,那里摆着一张小圆桌和两张椅子。芙拉达说这是他的点子,他希望有个除了客厅以外的小空间──小到只能容得下两个人的世界──品尝他亲手做的苹果派。苹果派的香气和芙拉达时而轻扬时而低缓的语调,以及天使铸像晕黄柔和的灯光,让他忘记对这个玄关阴冷沉闷的印象,重新填上甜美温暖的记忆。
重新填上美好记忆的不只玄关。房子平常冷清,只有芙拉达像个博物馆解说员,一逮到机会就兴高采烈地一一为欧文细说从头。
「除了客厅的壁炉,」芙拉达拿了张黑白照片给欧文看,「以前这间客厅还有煤气吊灯呢!」
大理石製的壁炉上,优雅大方的花纹雕刻沉稳地诉说着百年前风尚的遗跡。现在上面除了圣诞装饰,还摆着芙拉达的课本,一杯茶压在书上,白烟蒸腾。
角落的一张矮圆桌,花果缀饰爬上波浪形的桌脚直到雪白色大理石桌面,彷彿同样附和着芙拉达的叨叨絮絮,应声说明它来自维多利亚时期。
芙拉达站在桌边,纤长的手指拨弄桌上浅橘色的孤挺花,嘴里喃喃说着:「我真是爱死麦雅了……。」欧文觉得,芙拉达低头露出修长颈脖的样子,也像那株背打直、頷首靦腆的孤挺花。
那画面标緻、优雅的令他忍不住向芙拉达邀舞。不拘形式的滑过栗色地板,两人身影穿梭在一幅幅掛画、叶脉花样壁纸的墙面和连扇笔直垂落的落地窗之间,中间不时穿插芙拉达的笑语──「连地板也上百岁了,可以当你爷爷!」──窗外刺目的日光跟着他们的每一步重新打磨上了年纪的地板,照亮了墙上画里忧鬱的少女,沿着天花板的金葱条点燃连面金绿色的窗帘,直至整间客厅像镀了一层仙子粉尘。
彷彿连壁炉也再度呼吸,热度跟着他们的步伐,传至用餐桌,穿越乌木拱道,再到飘着派皮味的宽敞厨房,直至紧贴着通往后院的那扇落地窗。
整间屋子最后活了过来,神采奕奕地兜转着双眼,睥睨屋外的天寒地冻。
耳畔是芙拉达爽朗地纵谈过往,眼前是芙拉达意犹未尽的神情,欧文神驰在她口里「母亲所说的过去」和此刻少女恣意绽放的笑靨。
压在书上的茶杯冷了。清脆铃叮的琴槌敲打声缓缓流淌,欧文的手指拨弄黑白键,引起琴弦阵阵颤慄。芙拉达坐在旁边倾听,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保持安静,瞇起花瓣似的双眼,全神贯注在琴声里。一首接着一首,一个下午的美好时光。
欧文必须承认,他对芙拉达有异样的感觉。起初他只觉得芙拉达过分热情,但倒也乐于和这样的人成为朋友,他喜欢幽默风趣的人,厌恶呆板的师生关係。但也因为日渐亲近,不自觉卸下拘谨的老师身分,嘴巴一时管不紧,反倒引燃星星之火。
某天和三胞胎的用餐,欧文又和芙拉达斗起嘴来,芙拉达打赌欧文老回避谈起学生时代音乐课的事,是因为他根本不太会唱歌。
「抓到你的把柄了!」芙拉达得意洋洋地说:「上帝是公平的,在你的完美派皮上掐一点小缺陷。」语毕随即掐下一小块麵包,沾着汤汁丢入口中嚼起来。
欧文当然不会让芙拉达得意太久,他下意识地反击:「你以为我不会找漏洞鑽吗?芙拉达。」
碧娜冷眼捻起滴在桌上的汤汁,毫不在意舔了舔。麦雅低头机械式的取用餐盘里的马铃薯和球芽甘蓝,眼珠滴溜溜地转着不明的心思。
芙拉达的嘴巴停止嚼动,收起揶揄的神光。虽然只有一瞬间的停顿,但也只须这该死的一瞬间就够了。
欧文发誓他只是想开个玩笑,就像他和其他男性友人开些黄腔一样,而芙拉达活泼、不拘小节的个性让他完全忘记她是女孩!
他更没想到这句话会挑明芙拉达和他之间暗潮浅伏的关係。
***
一个礼拜的愜意在今早帮芙拉达代收一份包裹时嘎然而止。欧文意外听来一件令他不安的事。他告诉自己这是没经过证实的事,总有些爱捕风捉影嚼舌根的人。
他决定甩头不理,事情却还是暗自掛在心上,当他看到芙拉达的脸时,隐隐有想询问的衝动。
他终究是压抑下来,毕竟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,特别这只是一个听来的八卦。
芙拉达一打开包裹就变了脸色。欧文想看,她马上盖起来,用难得严肃的语气摇摇手说:「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。」就把包裹丢进垃圾桶中。
那一天芙拉达出奇地安静,安安分分上完课,就说要出去散心。欧文自从餐桌的玩笑话本来就和她有些尷尬,也不便多问什么。他回到房里,躺在床上想着是否要追出去,但也不知道追出去要干嘛。芙拉达和早上听来的事都令他心浮气躁。
他索性把玩起麦雅放在他房里的盆栽。不一会儿就响起敲门声,欧文打开房门,是麦雅。
「正巧,麦雅。我刚好想问你……这盆绿色的小东西是什么?」
也不待麦雅开口,欧文抢先做开场白,迫不及待地连连询问关于盆栽的事。
「吊篮。」
「我真的不是很了解这些东西……」欧文歪着头摸了摸后脑勺,打趣的说:「如果没有认识你,我一辈子叫不出它们的名字。」
麦雅抓着衣角,似乎不太确定要看哪里。她最后决定看着窗台上其他的多肉植物,笔直走过去,背对欧文逕自一一介绍起来。
即使看不到她的脸,欧文也能感受到女孩靦腆的微笑。刚刚的烦恼一扫而空,他缓缓靠过去,观察麦雅介绍植物的兴奋神情。
麦雅像个小母亲细细地、骄傲地介绍他的盆栽,意识到欧文侧目看她,又结结巴巴,脸红了起来。欧文没错过她如孩子般天真的神情,这些日子相处下来,他已经习惯在这些表情消失前,抢下先机把它记在心里。
或者再逗逗麦雅,说些关于植物的事,欧文有百分百的把握她会再次展开童真般的神采。
这不仅是为了两人相处更放松些,也是因为欧文习于认真对待每份情感。海上的日子他去过许多地方,就算只待上片刻,他也无比珍惜遇到的每个生命。他注重当下胜过于分离的忧虑。对待三胞胎也是如此。
他不知道为什么麦雅老是看起来很哀伤,但欧文想,他有能力提醒麦雅怎么笑。他耐着性子,像挖宝似的再挖深一点、再靠近一点,若麦雅害怕就停下来,若麦雅闪躲就前进。
他要一遍又一遍的提醒,唤起埋藏在麦雅心灵里的快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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