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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下,皇甫道知瞠目结舌、无言可对,两害相权取其轻,他只能捶了捶桌案,表达自己的愤懑,然后拂袖而去。
然而片刻后,他又匆匆回来了,眼底尽是惊恐。庾含章注意到女婿的手里握着一封脏兮兮的军报,上头三根赤红的鸟羽格外醒目:“怎么?杨寄带的西府军和北府军在荆州输了?”
皇甫道知摇摇头,牙缝里挤出声音:“杨寄节节顺利,但是局势一稳,就按兵不动,从不想着乘胜追击;但是桓越……竟然趁杨寄不备,派出八万骑兵,正在飞驰前往历阳的路上。”他声音里透着惊恐:“建邺就剩郭俊的六万,水军的都督还是个生手。历阳一破,建邺危乎殆哉!”
庾含章摁着面前的小几案,半晌不说话,抬起的眼睛里怒光迸射,他似乎想责骂皇甫道知,但大约也没啥新词了,只是连连冷笑,最后道:“兵来将挡,要援救历阳和建邺,还得是在荆州的西府兵和北府兵。还好……杨寄没有被杀死。”
皇甫道知脸色灰暗:“杨寄不听吩咐,缓慢进军,已经不是第一遭了。他若是想坐视建邺被破,只管慢慢行动便是,倒能再涨他的实力。这个人……实在坏透了!”
“不妨。”又是同仇敌忾了,庾含章看了看这个没出息的女婿,想着女儿的面子,还是缓下声气,“杨寄的妻儿在建邺,要逼他进军,就把他妻儿送到历阳城外安置。乱兵一到,自然首当其冲受害。这条消息传到荆州,你看杨寄回不回程!”
“若是赶不及呢?”
“历阳攻破建邺,还要过石头城这一关,我们有几日余地。若是桓越的军队杀了杨寄的妻儿,他也会拼了命地报仇的。”
暗室密谋详尽后,身如飘萍的沈沅和杨盼被塞入一辆黑油辎车,一路颠簸到长江边才让她们下来透一口气。
沈沅自打出生以来,还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,在石头城崔巍的砖石墙下,看着汹涌的长江水扑向岸边嶙峋的礁石,飞溅起三四尺高的浪花,其声震耳,其势惊人。她回首问一直服侍在她身边的一个中年仆妇:“我们要过江?我郎君在江对岸?”
那仆妇也正在恍惚中,好半天才回神:“是啊。娘子你看,江对岸的历阳隐约可见呢。你郎君,自然会到历阳来救大家的。”
沈沅抱紧了怀中的阿盼,苦笑道:“我知道,没有轻易放过我的道理。历阳要靠我郎君来‘救’,此刻那里自然是可怖之极了吧?”
自己一命不足惜,可怜的阿盼,若是还没有享受过人生的一点点美好,就要断送在异乡,这是多么摧心肝的痛楚!沈沅想着不觉泪涌,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女儿,阿盼却兴奋异常,挣扎着要下来玩。
沈沅不忍心违拗,把阿盼放在地上,阿盼欢呼一声,迈着小腿儿到了一片开阔的石子滩,一会儿捡一捡地上的石子,一会儿摸一摸涌来的浪花,这可爱的大千世界让她新奇不已,欢呼雀跃。转而,她回头看着自己的阿母,咿咿呀呀说着话,偶有两个词已经能够明确地分辨出来:“阿母……玩!玩!”
沈沅脸上的泪痕被江风吹干,绷得皮肤干涩,她望着开阔的大江,广陵潮水初起,大浪大潮到达建邺时已经减弱了很多,而气势犹在,让人惊心动魄的同时,也有胸怀一开的壮阔恢弘感。她记得小时候里巷中的歌谣:“逆浪故相邀,菱舟不怕摇。妾家扬子住,便弄广陵潮。”她也曾拍着手随着儿童们一起吟唱着。
此刻,轻灵动听的小曲儿仿佛又响在自己的耳边。她含着满眶的泪,睁大眼睛不让流下来,抱着那个拍着巴掌、衣袖湿了一片的小可爱,轻轻地在她耳边吟唱:“逆浪故相邀,菱舟不怕摇。妾家扬子住,便弄广陵潮……”
一股豪迈之气从她的胸臆间升起:她的丈夫是盖世英雄,她也要做一个相配的女人!
☆、第88章守城
大军将至,人心惶惶。
历阳城外,稻谷已经沉甸甸地弯了下来,远看上去青绿色间夹杂着金黄色,美如画卷一般。但是因为疏于管理,近看就能发现稻田里鲜有农人劳作,因而杂草不少,还有四处横行着的肥壮螃蟹,专挑成熟的稻穗吃。
沈沅吆喝车马停下,随从她的仆妇说:“杨夫人,太傅说了,请杨夫人直入历阳,不要随意走动。”
沈沅冷冷说:“他无非是担心我离开,就没有威胁杨领军的资本罢了。你放心,我不走,我还要在这儿等我的夫君。”仆妇瞠目,无话,然后掀开车帘让沈沅下车。
秋阳温暖而不刺目。沈沅手遮着额头,看到近处有个人正在稻田里劳作,便紧几步赶上去,叉手道了万福,问道:“我远道而来,想为孩子讨一口水喝,不知可否行个方便?”
那劳作的农人抬起头,却是一个中年妇人,晒得黝黑,裸着两条腿站在稻田的水里。她憨实一笑:“那边有我的茶罐,这位娘子自己去倒水便是。”
沈沅谢过了,取了水喂阿盼喝足,又回到那妇人那里再次道谢。“娘子真是客气!”那妇人捶了捶酸痛的腰,又拍死了腿上的两只蚂蟥,小腿上渗出血来,她也不以为意,从泥水里拔足出来,自己也端着水罐饱饮了一气。沈沅拉家常道:“今年倒是风调雨顺,收成大约还不错?”
那妇人看了看稻穗,捻了捻说:“想赶在军队过来之前收割。”她摇摇头又说:“可惜还没熟透。好些穗子都糟蹋了。但是,强过没有吧。等军队开过来,就真正全都糟蹋干净了。”
沈沅看着收割了一片的稻田,想着自己和杨寄闲聊时,听他说过的“坚壁清野”的方略缘由,心里也哀叹,也可惜。“如果军队开过来了,是不是该闭上城门死守呢?”她问。
妇人大约是本地人,苦笑道:“我郎君入了西府军,跟着杨领军到荆州去打仗了,我们这些没脚蟹,只能在老家守着。城里就三千个做军的,而西边不知会来多少个。万一打不过,就必须关闭城门死守着,不知要守几个月——历阳以往守城,哪一次不饿死成千上万的百姓?我能多抢收一点,家里人活下来的几率也就高一点哇!”
沈沅听得心头发凉,咽了咽口水,方觉得口腔之内干涩无比。抬头处秋空高远,但是那漠漠的平林,高飞的倦鸟,显示的是无边的荒凉。她勉强地露出礼节性的微笑,点头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
妇人倒是关切地看了看她,劝道:“这年景不好,你一个年轻的娘子也须当心才是。历阳少不得打仗,倒是南边北边都比这里安全,你另谋打算才是。——不像我们,是走不了的。”
我也是走不了的。沈沅在心里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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