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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简直冤枉得不行,大清早就被斑儿从司衙里拖出来,半推半就地钻了苞米地。她真的什么都没干,两只手一直背在后头,耳根子都红了。绝不是她驽钝,实在是因为斑儿的态度太真挚,她又是个薄脸皮子的实诚卿娘,不肯干偷鸡摸狗的事情,只是规规矩矩地坐着。但斑儿主动,她真的很难忍耐。
斑儿摁着她肩膀凑上来的时候,张知本情不自禁地挪动身体,几乎要和斑儿贴住。她甚至感觉到了斑儿的体温,而斑儿湿润发凉如同小猫鼻子一样的唇珠也碰到了她的耳廓,轻声说:‘我觉得罗大娘是我娘。’
一秒,两秒。
最初的期待落空,张知本费解地‘啊?’了一声,扭过头看着斑儿毫无引诱之意的一张脸。他又点头,眼中满是自然和诚恳,说‘真的。你记不记得我有一次说,我记得我娘教我走路。大家都笑我,不相信我,说我太小了,不可能记得。只有你相信我。’
这种事为什么要钻苞米地?在司衙也可以说。张知本缓和了半晌,气急败坏地‘啊!’一声大叫,两手撑在膝上捂住了脸,澎湃的心潮尚未平复,说不清楚是恼是羞,总归七窍生烟。
自上一次从司衙吃过饭回来,那个‘乖乖儿’的声音就在斑儿的脑海中萦绕,挥之不去,弄得他夜里失眠,辗转反侧。其实他的记忆深处一直都有段无声的画面,是他小时候学走路的记忆。他清楚地记得是中午吃饭之前,在一处小坡子上,他的两肋被一双宽厚的手掌托着,母亲面容模糊,蹲在土坡底下,手里拿着他的清漆小马,口唇一开一合,好像是在说‘乖乖儿,乖乖儿来。’身上的衣服好厚实,紧紧裹着手脚,他踉踉跄跄地迈着小步子,笨拙地跑下去,冲进母亲怀里,她就将小马给他,开心地把他抱起来,高高举过头顶。空中的太阳没有轮廓,刺目的光芒将小马映照得宝气流转,五彩缤纷。斑儿清清楚楚地记得母亲脸上的笑容,他只是忘记母亲的长相了。
从来都没人相信他能记得,她们都说这是他臆想出来的,可是只有张知本相信。她说这也不是全然没有可能,她就记得自己小时候趴在炕上趴得好好的,她的笨爹隔老远拍手逗她,她也是个傻的,就往她爹跟前爬,结果从炕上栽下来,大头着地,‘哐当’一声,哗哗流血。她那个黑脸的娘捂着她的脑袋,将她横着抱在怀里往医馆狂奔,她记得娘连鞋都没有来及穿,脚背白白的,透青的皮肤细得跟玉兰的花瓣一样。这事确凿无疑,张知本的脑袋现在还有坑,斑儿于是越发坚信他就是记得,母亲不是他的妄想。
那种纯净的、朦胧的、如同魂魄游离在外时所见的视像很难用语言表述,二十年来由北向南迁居,风尘仆仆,吹尽黄沙,他的记忆早已被撕成碎片,难以拼凑。可是娘脸上的笑、光彩夺目的清漆小马,还有那种充溢四肢百骸的满足始终在斑儿的心头,早已随着他的性格与秉性积淀下来了,他不会忘。
那天中午的阳光和今天一样,和此时此刻,此情此景,一模一样。
斑儿这孩子忽然动了,冲着她就来,在斑驳闪烁的光影中奔跑,那冲锋的架势简直像匹标准的折兰战马。北堂岑的心里涌动起一股异样,她分明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抱不动乖乖儿了,这么一团致密得近乎雌厚的血肉会将她撞得人仰马翻,但仍然,她下定了决心,于是摊开两手,抖了抖衣袖,双脚分开,股骨外旋,略略下蹲,锁死了下盘。
二人的日影在地上重迭,斑儿忽然如钻雪窝子的獭兔一般蹲下身,让她搂了个空。
北堂岑被兜着腿根抱起来转圈圈的时候很有些恍惚。孩童时期遥不可及,她已经忘记上一回被人抱着举起来是什么时候了。是母亲带着去看灯吗?她困得直迷糊,母亲将她抱起来,她就趴在母亲的肩头打盹儿。还是宅院里的柿子成熟了,嶙峋的枯枝上挂着沉甸甸的一枚硕果,边将军把她扛起来,让她去摘。北堂岑撑着斑儿的肩膀直起身子,由上而下地俯视着他的脸,意识到这个孩子正用目光探寻她。
她透过模糊的水色与日影端详着斑儿,用还算光滑的手背爱怜地抹了抹他的脸腮。
“你是我的娘么?”斑儿仰着脸急切地问,逐渐激烈的情绪随着不断闪过的回忆在他心头鼓动,他将北堂岑抱得更紧了,把眼泪都在她腿面上蹭掉,追问道“是不是?你是不是?我是不是你生的?你是不是我的娘?”
“我是。”
她的嗓音沙哑却动听,令人坠入最深的梦境。午间的阳光翻转回溯,林林总总的回忆像落在廊檐上的雨珠那般散开。信鸽洁白的羽粉抖落在书案上;娘从自己的大碗里盛出醇香甘淡的粳米,拨进他的小碗;耀目的四方铜牌落在血色斑驳的泽衣之中,带着疮药味的纱布层层迭迭裹缠着娘辽阔的胸襟;娘坐在床边,笑着将他一下一下举起来,手臂粗壮又结实,动作间筋肉鼓动。
“那你怎么才来呀?你怎么早不跟我说呢?我要是不记得你,你就不要我了吗?”斑儿一下子就委屈得哭了,这么多年,他从来没有因为母亲不在身边而哭过。手上的力道渐渐松了,北堂岑在地面上踩实了,仍感到有些晕晕乎乎的,把斑儿搂在怀里,轻轻拍他的后背。
傍晚时分,这田间地头俨如寻常农户的柴扉前浩浩荡荡地停着仪仗,十里八乡都来看热闹,将这么个小庄子围得水泄不通。
将军府长史亲自领了人拿着镀金银的扫把与水桶在队伍前净水泼街,清扫路面。最前头开道的八位军娘威风凛凛,身披绢甲,手中各持一器,刀枪剑戟、斧钺钩叉。冥鸿、雾豹两位近侍腰悬玉剑,跨坐高头大马,托着红绸捆扎的各色罗布,身后鼓吹一部。驷马翟车俨如亲王的规制,赤色团盖,四柱设帐幕,车厢上饰以翟羽,驾辕的赤炭驹膘肥体壮,佩戴金马面,饰以彩带结。面貌姣好的侍人骑马紧随其后,打扮得华丽富贵,喜上眉梢,好颜色几从罗纱底下透出来。紫色镶金边的外袍衫,头上梳着高髻,翠绕珠围,簪戴团花朵朵,接引着侯夫婿乘坐的两马安车,皂色帷幕描金,紫色丝帛。
眼瞧着是往成家去的,张知本吃饱喝足,叼着草杆儿抱着胳膊在外站着,看热闹的人黑压压一片,半晌也瞧不出个门道来,遂问身旁探头探脑的康喜,说“这出什么大事儿了?怎么围得全是人?干嘛,三娘足不出户也能中状元啊?”
“你还不知道?”康喜见她抱着胳膊,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,不由重重叹了口气,在她肩上拍了拍,道“斑儿。”
“斑儿怎么了?”张知本一愣,偏头将草杆儿吐了“上午他还在坡上的苞米地蹲着等罗大娘呢。”
“还罗大娘啊?”康喜见她要上前去,一把将她拦住,促狭地瞧着她,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。她素来晓得张知本喜欢斑儿,每次来买肉都让顺遍搓几个丸子,炸好了送到成家,时不时也给斑儿买点儿衣服首饰的。原本张家嫌斑儿岁数大了,已二十了,又常抛头露脸地在外帮闲,一直不肯上门提亲,现在好了,人家的亲娘风风光光回来,那个名头,那个官阶儿,说出来简直吓死人,张家哪里能高攀得起人家斑儿?恐怕往后见一面都难了。张知本觉得杀猪的莫名其妙,‘啧’一声,不耐烦道“能不能快说?卖什么关子。”
“你完了。”康喜仍然不说,对此讳莫如深,只笑眯眯地指她“之前说人老没正形的娘,是不是?你可完蛋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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