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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真的笑了出来。他靠在阿块身上,低低地笑着。阿块慌张地问:“道长?道长你还好吧?”
“我很好”孟琅轻轻地说,感觉有什么豁然开朗,“原来我活着还有用处,真是太好了。”
阿块一愣,立刻叫道:“怎么会没有用处呢!就算没有用处也不能死啊!道长,答应我吧,答应我不要死,我求求你了”
他看起来那样惶恐,那样焦急,这令孟琅感到奇异,也感到心安。他从来没想到会从一个青煞那里得到安慰,五百年来头一次有人跟他说他不必忘记,头一次有人听他说他不堪回首的过往。有人把重担从他肩上卸下,告诉他不必强迫自己往前走,所有人都不觉得那担子沉重,只有阿块试图去理解他。
“好。”孟琅说,“我会活下去。”
“真的吗?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!”
“真的,好了,别哭啦。”孟琅笑道,“我还不知道你原来这么爱哭呢?哎呦,我没事,我不会死的。我不是跟你说过吗?我是神仙,没那么容易死的。就算从斫雪剑上跳下来,我现在也活得好好的啊。”
“不要那样说。”阿块抱着他,仍感到恐惧,“道长,不要再说你没事了,每次你这样我都很害怕,求求你以后跟我说实话吧,什么实话都行”
他怀里的人鲜活,可他鼻尖依然充斥着鲜血的气息。他再也不会相信道长的我没事了,真的。
孟琅没想到自己让阿块这样不安。他犹豫了一会,轻轻拍着阿块的背,说:“那好吧。其实我以前过的不是很好,不过,我现在真的觉得好多了,因为你安慰了我谢谢你,阿块。我以后,是真的不会死了。”
第187章盛大的刹那
孟琅从没有想过原来他不必忘掉徐风。他一直以为自己必须像归一那样断绝凡尘,舍弃所有私情,因为他成了仙,因为他师傅便是那样成仙的。他并非没有体察到自己内心其实压根不想忘掉,但他一直努力地强迫自己忘掉,像从未经历这些事一样生活。
这种努力成了他无法卸下的重担,无时无刻不逼迫着他,令他越来越绝望。他不知道别的出路,因为归一未曾向他指明另一条路,既然他已经拜归一为师,那么他自当遵照师命。在羽化岛上,遗忘凡尘是绝对的正确,可他无法如此超然,于是他的一切挣扎郁闷痛苦都埋在了心里,成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。
可如今他不必忘掉了,相反他可以记得,而且必须记得。这让孟琅感到如释重负。老实说,他现在依旧有些混乱,有些茫然,但那感觉就像轻轻地在水波中飘荡,而非在无底的深渊中下坠。
他还会继续下凡,继续除鬼,但不再是漫无目的地消磨时间,而是为了守护他爱的人们。这时候他已经不再想起长明王,他想到的是穹庐峰下的村落,是星辰般散落至东方的城池,还有生活在无边无际大地上的人们。
他觉得,那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或许是他的亲人,他的朋友他幻想他们在某个地方的生活,变幻了容颜性别,失去了前世记忆,但他们会听说他的故事,看到他的神像,好奇地想象着他誓死守卫的徐风。即使他死去,这些故事依旧存在,徐风也依旧存在,而失去了记忆的他和他们,兴许会在某个时刻擦肩而过。
尽管一切都不可改变,但他所经历的一切不会消失。历史将在时间的长河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影子,而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也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。总而言之,哪怕肉身死去,也还是有什么会留下来。这让孟琅感到宽慰。他漂泊虚空的心重新落地,他又找到了可热爱的可为之奉献的人与物。
因此,他丝毫不怨恨归一。他从来就没有怨过归一,即使师傅的命令长久以来令他痛苦,他也不觉得师傅错了。他知道,师傅其实对他很好。
现在他准备走了,走之前他打算给师傅做点茶酥。他捣鼓炉火的间隙想起了孟瑗,最开始,这是孟瑗烤给母亲吃的。后来,他逃亡时在一个卖饼子的老婆婆家躲了一段时间。那眼睛不好的老妇人将他当成了当兵的儿子,着急地要把这手艺传给他,好叫他娶媳妇。他离开时,那老妇哭嚎起来,在地上到处乱爬。
孟琅的心悄悄地皱缩了一下。他知道过去的事不会消失,他要是真的忘了,才是最大的背叛。
茶酥烤好后,孟琅去找阿块。一开门,他便看到绚烂的晚霞,原来不知不觉,已是黄昏了。他看到阿块坐在那棵梨花树下,手放在膝盖上,似乎在发呆。他眼下的伤疤戳着孟琅的眼睛。
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?孟琅想:“是了,这是公主殿下抓的,我那时候太着急救下她了,完全忘了阿块也受了伤是的,阿块那时候也受伤了。可我完全没注意到。”
孟琅心生愧疚。他静静注视着阿块的脸,想着:“我对他太苛刻了。我忘记了那串珠子对阿块来说有多重要,在珠子被抢走的情况下他肯定无法冷静地思考,何况公主殿下当时还攻击了他光看看这些伤疤,就知道殿下抓得多狠了。真可惜,阿块的脸原本很好看”
“没错,其实我第一次摘下他面具的时候就发现了。”孟琅心中忽然飘过这样一个想法。“如果阿块有眼睛的话,是什么样呢?他的眉毛很浓,鼻梁很高,看得出样貌很好。他死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?公主殿下好像认识他。或许他是哪个世家的公子?到底谁挖走了他的眼睛?太可恨了,竟然下这样的毒手”
他继续想,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那张脸,完全忘记了自己手里还端着一盘子绿茶酥。忽然间,他发现阿块皱起了眉毛,一脸困惑的样子。
阿块现在十分迷茫。他既困惑,又烦躁。他想他之前为什么要让那个老头把他的手按在道长手上?那个老头做了手脚,他当时该杀了他的。可是为什么他那时候什么反应都没有?他到底在想什么?对了,他那个时候在想道长,压根没注意到那老头的小动作。
一想到孟琅,他突然觉得双手发烫。他急躁地搓了搓掌心的印记,纷乱的思绪犹如一群哄然飞起的小鸟,叽叽喳喳地一起叫起来。
太奇怪了。他不安地想,他之前从来没有那样害怕过。哪怕到现在他一想到自己抱着浑身是血的道长也很害怕。他没命地跑着,完全忘了那把剑可以飞。他简直不知道怎么就到这个奇怪的地方来了,当时发生的一切他都记不清楚了,他就记得血,满手的血,满身的血。
阿块心烦意乱。他现在明白自己算自投罗网了,可他好像没法担心手上的生死契。他还是在想道长,他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屋子里捣鼓什么,那老头不让他进去,那只会汪汪乱叫的老头。那种人居然是道长的师傅?他太不安了,他总觉得自己不在孟琅就又会死掉一样,他现在完全无法相信他
他怎么会这样不安?一定是因为如果道长死了,他也会死。虽说他本来就要死的,奇怪,他真的会就那么让道长杀死吗?太奇怪了
阿块的眉毛越拧越紧,嘴巴嘀嘀咕咕地动个不停。这副表情出现在他脸上实在太奇怪了。孟琅忍不住笑了一声,刹那间阿块突然动了一下,机警地望过来——好像那笑声是一根狗尾巴草挠在了他身上。阿块脸上的困惑瞬间不见了,他站起来,欣喜地叫道:“道长?”
孟琅看着他跑过来。他惊讶地发现阿块在笑。“果然,他长得并不丑。原来他也会笑。他笑起来真不错,他看起来顶多二十,和孟琼年纪差不多。孟琼——孟琼就曾经这么笑过。什么时候?”孟琅不假思索地朝前走去,他不知道自己也扬起了笑容。他一边想一边往前走,也叫道:“阿块,我烤了茶酥,要尝点吗?”
他们在梨花树下吃茶酥。刚烤好的茶酥热乎乎、香喷喷的,散发着一股好闻的甜味。阿块吃了一块,然后吃了第二块,当他回过神时,他发现自己已经把盘子里的东西都吃完了。他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,从来没有。他听到孟琅在说话:“你的耳朵现在怎么样?”
耳朵?阿块迟钝地想,他的耳朵怎么了?
“现在能听到了吗?”孟琅问,“你之前不是有一只耳朵听不见了吗?”
阿块想起了,说:“现在好了。”
“真的?”孟琅突然凑近,阿块像受惊似的往旁边挪了一下,整个人就歪倒在地上。
“你在干什么?”孟琅哈哈笑道,“你耳朵真的好了?那样就用不着去找阎罗了。”
孟琅的笑声戛然而止,就像突然被切断似的。他猛然间想到,阿块的耳朵好了没准是因为他杀死了玉碗,吞噬了她的阴气。他匆匆忙忙地岔开话题:“你刚刚在想什么?为什么愁眉苦脸的?”
“我愁眉苦脸吗?”阿块奇怪地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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